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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踱到门前,倾听外面凄切的雨,檐水滴在石阶上,杂乱无章,恰如我纷乱的思绪。
漫漫长夜,守候沉疴在身的亲人,是人生必经的历程,是一种苦涩的幸福,也是一种无奈。
炉上的壶盖发出噗噗的声音,壶嘴也泛出呜呜的声响,恍惚间,又加入了某种和声,隐约听去,其声嘤嘤,其情切切,似子归夜啼荒山,如孤鸿哀唳沙滩,时急时徐,时隐时现,呜咽不绝,渐微渐杳……我打开房门叫丽英来听,却见花厅灯光已熄,想是人已睡去,沉寂的院落中,塞满了如同呼唤人名的秋雨,砭人的风令人从心底发颤。
转身进屋,猛听得炕上有两个生命的呼吸,我骇得屏住气息凝视着沉睡不醒的舜铨,火光映照下,那脸已分明变了形象,变得遥远又陌生。
这一切告诉我,园中的小堆房不只笼罩着一个人的梦‐‐那位不堪孤寂、忧郁、疾病折磨而自己割断血管的姨祖母,就是以同样的姿势躺在舜铨的位置,带着对人世的无限忧愤与绝望,恨恨离去的。
这个家中,我惟一见过的祖辈就是姨祖母了。
听说这位姨祖母年轻时有着惊人的美丽容貌。
父亲从日本回来时带了一架德国照相机,给家中每个人都照了相。
惟独&ldo;忘&rdo;了姨祖母,致使这个家包括祖母的叭儿狗在内,每人都有照片留下,姨祖母却一张也没有。
只是全家为祖母出殡,在灵前照的一张全体相中,我才在后排的角落里寻到了这位江南妇人。
彼时姨祖母虽已人过中年,又是缟衣索裳,却依然风姿绰约,引人注目。
亲族中女眷甚多,俊美者亦不在少数,但北地胭脂终归不胜南朝金粉,与姨祖母相比,都缺少韶秀清丽之气。
姨祖母被祖父由八大胡同的清吟小班买回来时二十有六,而祖父已是须发皤然、步履蹒跚的老翁了。
美丽的姨祖母被祖父用一乘青布小轿由妓院抬来,以汉人的装束在家中出现时,竟令全家上下几十口人都惊呆了。
下人们说,祖母的叭儿狗见到姨祖母非但不咬,反而从祖母腿上跳下来直立在姨祖母对面向她拜拜,可见狗也喜欢漂亮的人。
姨祖母给祖母磕头,祖母冷着脸问她叫什么,姨祖母说随奶奶怎么叫都行。
祖母说,猫儿狗儿还有名呢,恁大活人怎会无名?有问不答也忒不懂事理了!姨祖母一言不发,只低头垂泪,初进门便领教了大太太的淫威,以后日子可想而知。
有人说姨祖母就是不懂大宅门儿的规矩,哪儿有上头问话不直接回的道理,明摆着等着挨训。
也有人说,窑子里的花名儿怎好报给老太太听,污老太太耳朵更为不敬。
祖父原以为纳一小妾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,但是祖父忽略了祖母孤傲要强的性情,祖母为此事与祖父大闹一场。
祖母说,纳妾非为子嗣便是荒淫,汝已有四子,足可顶立门户,何苦又多此一举!祖父也是个倔强之人,一怒之下住进京西潭拓寺,日日与老和尚谈论经文,再不回家。
祖母说祖父既喜光头,她不如也效仿和尚,剪断青丝以博他所爱。
说到做到,祖母追到潭拓寺。
当着祖父的面将头发剪去,口口声声要效乾隆皇后那拉氏,以剪发之举谏皇帝幸民间妓女。
据《清鉴纲目》记载:&ldo;三十年闰二月,帝在杭州,尝深夜微服登岸游。
后为谏止,至于泣下。
帝谓其疯病。
令先程回京。
&rdo;用乾隆本人的话说:&ldo;朕恭奉皇太后巡幸江浙,正承欢恰幸之时,皇后性忽改常,迹类疯迷,蹈获过愆,自行剪发,因俗所忌……&rdo;相隔一百六十余年,性质完全相同的两起剪发事件,却以完全相反的结局告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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