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桌上摆的一架小锺,刚刚敲得三点,那盏灯火已是小如菉豆,摇摇欲绝。
我坐起来,将那灯重行剔亮,定神想了一想,觉得梦境离奇,莫可究诘,只有这两首诗尚未忘却,急忙在日记簿上记着,再重新睡下。
细想那梦境,大约都是因我一向恐怖,留在脑气筋里未能发世,所以神经感格,致成颠倒梦想。
倒是身体被这一场汗稍觉舒服。
我由此一病恹恹,直到李文忠同各国和议告成,吁请两宫回跸,才得病势逐渐减轻。
屈指华年,又将半载。
我在寓中坐得实在无味,听人说群僊髦儿戏,统是十馀岁的女孩子演唱,倒很好玩子的,我就一人坐了一部人力车,到群僊戏馆门首,一下车就有案目(上海戏馆招待来宾之别名)走上来,笑嘻嘻的对我道:「先生有几位客?还有女客没有?」我答道:「只有我一个人。
」他便一头应着,一头将我领到靠台口一张正桌上坐下,送一一张戏单,收了戏价自去。
我在那单上一看,当中有酒杯粗三个大字,是:「柳梢青」,上面还有「特请内廷供奉一等花旦」一排小字。
我看了真是好笑,内廷何尝有女孩唱戏的事?不一刻,那座上的客已自到齐,台上打起锣鼓,一出出演将下去。
第三出上《海潮珠》,即列国崔杼弑齐君那段故事。
扮崔杼老婆的那个花旦柳梢青,一揭门帘就把我吓了一惊。
随即拿着小手巾,将眼睛拭净,用神看去,不意越看心中越起疑团,那面庞儿丶身段儿丶台步儿丶号志是朝夕会面的熟人。
再听他说了两声道白,更是似曾相识,就是一时再想不起在哪里见过。
惹得一肚皮愤郁牢骚,无可发放,所以《海潮珠》那出戏一完,我就不再朝下看了,仍然坐了人力车,回到客寓。
一夜翻来覆去,再也睡不着,要寻思此人从何处见过,却又想不起。
刚交七点钟,我即睡不住,无奈起身洗面,忽见墙上所悬的一张女像,就是我在枪炮堆里带出来的那个照片。
陡然想起和昨夜在群僊所见的花旦,却是一模一样。
我忙将照片取下,望一望片上的人,却又闭着眼睛想一想柳梢青,再将当日隔窗所见的那女子行止面貌,细细摹想,更觉若合符节,一般无二。
真是无巧不成书,刚刚我隔壁房间就住了个髦儿戏馆的帐房先生。
我搭讪着走过去一问,这柳梢青原来是去年七八月北边闹事的时候,同个姘头由清江一路逃下来的,身上带的银钱一齐用光了,住在上海满庭芳一家小客栈里,苦不尽言。
那姘头又吃上了鸦片烟,要想将他卖到野鸡堂子里去。
多亏那小客栈里老板娘娘做好做歹,花了二三十块洋钱,打发那姘头走了,就将他送到髦儿戏班里去学习。
谁知他心灵手敏,不到半年,已是操演纯熟,上了台比那老唱手还要做得出色,所以班头是很抬举他的。
我听了,不觉叹了一口气,独自回房想到:「活跳跳的姨太太不做,失身与舆台下隶,又在兵马荒乱之中跋涉从人,间关万里,卒流入于娼优一道,岂不可惜!
就是遇人不淑,未免有红颜白之思,亦当放开巨眼,锺爱情于文人学士一流,如红拂丶文君,即受一番烽火连天,冰霜匝地,辗转奔波,牛衣对泣,苟遇阮大铖其人,也落得红毡毹上,他年燕子春灯出现,较诸锣鼓登场,现身说法,不稍胜一筹乎?」正是:漫夸北地胭脂客,已作南都粉墨家。
未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再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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